(二十一)
我阿耶自从在菽饼店子受了惊吓,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,现在甚至连汤水都喝不进了。
在某人授意下,杀墨杀砚延来了昨日那名良医,经他数次用艾灸气海、百会两穴,人是醒了,却嘴歪眼邪,口流涎水。
见我神色忧愁,老叟叉手行礼:「令尊年龄已大,有此风痹之症本是寻常,女郎且放宽心。」
「此症,无法可治么?」
「除非能去上京……..」老叟说着,连忙改口:「或是圣人所御的洛京、世家所踞的陈郡,往这两处寻宫廷御医、杏林圣手,或有一线希望。」
因胡羯南下,滁州往他城的方向遍布流匪,且随时都有被兵戎袭击的可能,如今城内早已戒严,只许进,不许出。
这希望听起来,竟是单薄而渺茫。
送走老叟后,我拿起阿耶手臂,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。
难以置信这张曾经宽大温暖,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手掌,如今居然如此干瘪冰冷,仿佛一用力便会捏碎。
屋内一盏孤灯,烛影飘摇。
屋外却是狂风渐起,入夏第一场暴雨,即将席卷而来了。
(二十二)
几日后,天气晴好。
我推开轩窗,却见一个修长身影摈弃左右,独自在院中缓行。
似是感觉到我的凝视,对方一顿。
我忙将窗牗合上。
再次坐到镜前细看,只觉脖颈酸痛,那梦中留下的勒痕颜色稍轻,但仍有一圈红痕触目惊心,如一道蜈蚣蜿蜒于肌肤上。
忽地,身后门开了,带起一阵冷风。
面前的菱花镜倒映一身霜雪般的白衣,和披泄肩上的墨发,对方唇色极淡,肤色冷白,碧眼清湛,如一汪凝着秋水的平湖。
看起来不光不凶煞,甚至有些温柔。
「上京已陷于胡羯之手,圣人已携宫妃子女逃往洛京,你若往南,一路上凶险万分。」
我合上妆奁,听他语气柔和,便轻声回道:「可我阿耶病得厉害,自然是要去大城延医的。」
话音未落,一股酸楚已冲上鼻腔。
对方窥见了我眼里闪动的水波,微微愣住,紧接着长眉一蹙,低声道:「你流泪了。」
「不用你管。」
「呵,前几日我还是你男人。」
见我哑口无言,他蓦然笑道:「柔中带刚,绵里藏针,倒真是个好性子呢。」
我移开眼,却仍能感觉那双眼在打量我。
之前他狠狠看我,并不会带来这种遍体发烧的羞耻感,如今的目光却似乎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,看得我浑身发毛,后背出了层冷汗。
此刻虽不说话,却感觉空气十分胶着。
「你………..」
他刚出声,我便忍不住站了起来。
「怎么?」
「没,没什么。」
我默默坐回去,只听对方娓娓道:「杀砚杀墨已打探了,要杀你的人是文昭县主,此女同时又是西贵妃最宠爱的侄女。」
「西贵妃颇得圣人爱宠,不过陛下日薄西山,红丸都吃上了,恐怕时日无多。」
「你且等等,静待时机。」
听他的口风,竟要替我杀人?
我一时震惊,胸臆翻滚,两道热泪便扑簌而下:「你,你真愿意帮我?」
对方轻笑一声:「杀个人而已,这有何难。」
「不过,你到底是因何惹到了她?」
「我?我……..」
我坐于原地,神情茫然。
我曾为了瞿家那一点贤妇的名声,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瞿晃的病母三年,却落得个一无所有,被扫地出门的下场。
即便什么也没做,厄运还是一个个接踵而至。
思前想后,唯有惨然一笑:「也许我活着便叫她不快吧,人各有命,谁知道呢?」
「你的好命,还没有开始呢。」
闻他这么说,我感激抬眼,却猛然撞进对方深邃乌碧的双目,其中坐着一个女子小小的倒影,那样地纤脆而柔弱。
「先前你说的话,都是真的么?」
「什么话?」
我正发呆,却不意身后的人越走越近,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上,霎时间,面前模糊的铜镜中,两人脸儿相并,就如鸳鸯交颈。
「我瘸了,你养我吃喝,我死了,你为我收尸。」
他说着,口唇微倾到我耳边,吹气如兰似麝。
「不会是全然骗我的吧?」
(二十三)
我一惊之下,跳起来转身就跑。
这一跑就跑到了院落尽头,此处蔷薇纷乱,满架繁花,我索性往棚下一坐,思绪紊乱。
之前事出紧急,我抓着他硬摁了婚书,如今他愿意,我却不愿意了。
再回想他出手慷慨,随扈伴身,说不得门第比瞿晃还高,我即便一时高攀了,往后也是被休下堂的命……..
这么想着,我心下愈发后怕。
眼前再次浮现那张艳丽面孔,却是冷傲睥睨,仿佛我只要反悔,下一瞬就会如摘花一般,轻轻摘掉我脑袋。
我摸着脖颈,仿佛真听到了那一道折断的咔嚓声。
当下正魂不守舍,面前忽然行来两人。
定睛一看,却是杀墨和杀砚。
他们一人肩挑双担,另一人手提高箱,当着我面,杀砚将那红皮箱子置于臂上,轻轻掀开。
却是满满一箱金珠!
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睁不开眼,杀砚已退至一边,杀墨放下担子,揭开红布,两边是叠得整齐的一摞绫罗绸缎,用累累金丝绣着花鸟鱼雀,卷草蝠纹。
我颇感茫然:「此为何意?」
「此乃聘也。」
「………」
「郎主说了,因出门在外,身上财帛有限,女郎若觉寒微,待回到陈郡再尽力满足。」
说罢,两人叉手行礼。
「如此,女郎可仔细思量。」
(二十四)
两人走后,我对着面前闪闪发光的聘礼好一阵出神。
当初瞿晃聘我,所费不过喜饼一担,金耳珰两只,银镯三对,唯有的几身新衫,还是我自掏了体己去店里做的。
之后三年,便是粗衣陋衫,深居简出,整日与他的病母为伴。
未料有一日,我这下堂妻还能如此得人青眼。
闲坐片刻,日移云动,厚重云雾盘踞在天空,夕阳在空隙间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,天渐渐暗下来了。
不知何时,身前多了一个人影。
对方是独自前来,衣袂缓缓拂开,打着一盏低垂的绛纱灯,灯火照耀之下,眼前一晃,瞧见他一双碧眼。
许是坐在风里久了,我浑身寒凉:「我只是一末等士族女郎,如何配得上你重金相聘?」
「我在家中也不过庶子而已,与你正相配。」
他往后走几步,轻轻一推,我身下的花架便渐渐摇曳起来。
「金子就算了,衣裳都是去成衣巷子现买的,你若不喜欢那款式颜色,自己拿去退了换了,都随你。」
「我………」
「怎么不高兴?莫非是礼聘太少?」
当着面前铺了满箱的金珠,我不好发违心之言,他见我默然摇头,凑近了柔声道:「还是我相貌鄙陋?」
说着,他微低了头看我,一缕鬈发垂在额上,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,又像西域深海中的鲛人,有一对清透如洗的眼眸。
这摄人心魄的艳色扑面而来,任我如何张口,也说不出一个丑字,只能讷讷:「不……….不是,是你太凶了。」
「………」
「你杀人如砍瓜切菜,我不喜欢。」
花架渐渐停了,对方一扬手,又晃悠悠地荡了起来。
「身在乱世,我为挣功名,不得已刀口舔血,可都是战场上见真章,从未伤过老弱无辜。」
顿了顿,又道:「你若怕刀,我以后不再拿到你面前来,好不好?」
见他声音宛然低沉,有些嘶哑,我轻咳一声:「还有,你声音也不好听。」
「只是被人下了毒,烧伤了喉咙,过阵子就好了。」
不得不说,对方这放下身段,温柔入骨的样子,实在令人迷惑,也令人心软。
鸡蛋里的骨头都被挑完了,我无法可想,目光渐渐凝在了面前那箱金珠上。
「你先前说,家在陈郡?」
「是。」
「那我嫁去陈郡,你能让我带上阿耶吗?」
「………」
「我不要你金珠,也不要你绸缎,只要你将我带去陈郡,允我照料阿耶。」
我低着头,细声哽咽:「我便作你的妻。」
(二十五)
初夏夜长,蛩鸣轻细,散落草尖的萤火虫渐渐绝了踪影,等了许久,方听到那低低哑音响起:「你可知此事艰难?」
我移开脸,不敢看他眼睛。
「如今胡羯步步进犯,境内流寇众多,陈郡虽距滁州不远,短途已成天堑,我将你带走已是不易,更莫说你阿耶了。」
说着,他缓缓摇头:「此事,你是要我用命去博。」
我轻轻点头:「既如此,你拿上金珠绸缎,就自行离去吧。」
对方松了手,花架随即寂寞地停了下来。
「你不与我同行?」
我无动于衷:「为人子女,怎可抛下父母不管?」
对方垂目沉吟,踟蹰良久:「你救我一命,可留下金珠。」
「不,你曾救过我,这也算恩怨相抵了。」
说罢,我跳下花架,从怀中拿出薄薄一张红纸递过去:「这婚契,名字本就是乱写一通,也未交予官府报备,到底怎么处置,丢了或是撕毁,都随你。」
这之后,我行了个女礼,默然离去。
我走以后,两人从不远处的树荫中走近,神色忐忑:「郎主,事不谐矣?」
那人手执红纸,面容柔和:「此事对别人不易,对我又有何难处?」
「只是不知,有朝一日,她会不会像对她阿耶那般,对我不离不弃……..」
身畔,两人揣测着他神情,肃容以待,
不过须臾,这向来残暴的主人已恢复了冷淡神情:「也罢,你二人自去陈郡传我口令,调一支亲兵来。」
「郎主?若调亲兵,您身边……..」
「有何疑问?」
「没、没有。」
杀墨杀砚不敢驳嘴,自领命去了。
这之后,对着纸上那密密麻麻的红字,他眉头挑起,唇角的笑容渐渐加深。
艳极,也诡极。
「江愁予,他日你若敢负我………」
(二十六)
这之后数日,我见一群人开始打点行装,便也深居简出,不再走去对方面前。
这天夜里,睡得迷迷糊糊,隐约听笛声透窗而入,左右睡不着,我索性开了窗,再听那乐声便清晰了许多,就在厢房外。
穿过影壁,几处碍眼的倒挂藤萝横于眼前,信手将它拨开,便见眼前浅浅荷塘畔,立一袭翩然轻薄的白袍,撒着星点的木兰暗纹,如水流一泻至地,显得人分外单薄清瘦。
粗粗一看,甚至有些病怏怏的。
我正要离开,见那形容凄美,不知为何就顿住了脚步。
「你伤了腿,要多休息才好得快。」
对方将置于唇边的手放下,不是什么笛,只是薄薄一片树叶:「腿上又酸又痒,我睡不着。」
「哦。」
我应了一声便要走,却听身后人扬声道:「你的条件,我答应了!」
他话音未落,我转了身:「来,看看你伤处。」
「你这狠心的………」
不等我听清,对方轻咳了咳,顺势坐到了旁边一块大石上:「看吧。」
我顺势揭开他裤腿,借着月光潦草看了看。
「长新肉了,难免会痒。」
事实上,看腿只是次要。
以此为借口,我们又一次坐在了一起,对方转脸睇我,一张面孔俊丽殊绝,直叫星光也失色了。
「除了将你阿耶带去陈郡,你还想要旁的什么?」
「旁的都不用。」
顿了片刻,一张轻飘飘的红纸被递到了我面前。
我外祖去的早,因此我识字不多,如今上面的「丁」字已被修改,改成了两个陌生的字。
「我名慕容垂,你需记得。」
我嚅嚅细声:「慕容………垂。」
慕容垂此人,严峻时不苟言笑,颇为可怕,可待他放柔了眉眼,又是另一种风情,另一种动人,他轻声喟叹:「待将你送去陈郡,我将独自往洛京,此去不知多少凶险………」
「若我死了,你清明别上错坟。」
我听他这么说,连忙抓住他衣角,心神惶惶:「不,你别死,别叫我做寡妇!」
他闻言失笑:「可战场之上,刀光无眼,谁又说得准?」
「生逢乱世,谁不是朝不保夕?可你若连生死都撇开我,那还叫什么夫妻?」
见我扬声反问,声音甚至有些尖利,慕容垂深深望了我许久,方轻轻动唇:「那么,你要如何参与我的生死呢?」
我一时语塞。
对上那清澈而热烈的碧眼,我颇有些垂头丧气:「总之,我愿为你妻,却不愿为一个在深宅中等待的妇人。」
「结发为夫妻,黄泉共为友。唯愿你记得,一切事都要与我商量,若有为难处,定要告诉我知晓,哪怕去战场拼杀………」
慕容垂听到这里便笑了,皓齿隐约,眸驻星光:「瞧这小身板,志向挺大。」
又伸手一拂我鬓发:「我答应了,必不会叫你做寡妇,只管放心。」
我有些沮丧。
瞧他轻松的神色,似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心上。
(二十七)
日子倏忽而过。
忽然有一天,门口行来一队甲士。
这队列形容整饬,车马喑哑,甚至没有惊动四邻,青天白日的,忽然便出现在了巷道里。
甲士们迅速涌入小院,很快便将前后三进院子搬空了。
慕容垂朝我示意:「该出发了。」
我对滁州并无留恋,阿二却不愿离开,我干脆将菽饼店子交予他经营,带着昏睡中的阿耶上了马车。
当然了,也带上了我那四抬红皮箱子的嫁妆。
车马铎铎,很快出了城门,马车外便是御着骏马的慕容垂,我微掀了帘子,忍不住透过缝隙偷偷地打量他。
不知何时,他面上已覆了张可怕的兽脸面具,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巴,气度沉渊,使人心折。
他所挈的这支队伍速度快,耐力强,甚至日夜不休,直至第三日到达一处驿站,甲士们方下马修整。
我将阿耶安顿好,便见慕容垂站在门外,兽脸面具闪着冷光。
「你既愿意嫁我,还要将我关在门外?」
我想到他一把撕碎我亵裤的凶残,忽感身下阵阵风凉,忍不住后退,这一退,直接把自己退进了房里。
见我神色惶恐,他唇角轻勾:「放心,今夜我只睡你榻下。」
入夜以后,对方没有食言,果然在踏板上和衣而眠。
「你怕我?」
「……….没。」
我忐忑良久,方细细道:「我只是更喜欢温柔的郎君。」
不一会,床沿外摸索来一只宽大的大手,轻轻勾住我手指。
「莫怕,郎君的温柔只给你一人。」
我闻言,鼻尖一酸。
「无需郎君多么爱怜,只需将愁予当做一个人来对待,如此便可以了。」
「好。」
闻言,我大着胆子抓紧了那温热的手指,小声道:「那个,我家里穷,只能陪嫁三床棉被。」
「有此足矣。」
深夜里,我们絮絮地说了许多,在那嘶哑却轻柔的声音里,我渐渐睡着了。
(二十八)
第二日醒来,床畔空空的。
我手中却被塞了一物,触手温凉。
我拿着玉珏出了房间,前后找不到人,再问随行的甲士,对方满嘴称我夫人,口吻十分客气。
「郎主已往洛京。」
闻言,我心中空荡荡的,说不出地失落。
车马喑哑,疾行铎铎。
甲士们再次开拔,一路经过数个荒村,时见路有饿殍,枯骨零落,深夜睡在车里,亦能听到不远处刀兵呼啸。
我忍不住掀开帘子,只见几名骑士远远地奔袭而去,数名甲士将马车团团包裹得密不透风,车列照常向前行驶。
见我盯得目不转睛,车旁伴驾的一名甲士解释道:「惊吓到夫人了,不过几个流寇,射杀了就地掩埋罢了。」
我连忙点头,放下车帘,再不敢掀开。
又行半日,车队再次停下修整,埋锅造饭,我下车透气,却见一名甲士端着一盆不知什么东西,正要倾倒路边,我瞧着新奇,忍不住上前观摩:「此乃何物?」
「天气渐热,煮熟的豆粟放不住,已生黏了。」
我心下可惜,忍不住道:「若用碱水清洗,尚可食用。」
那甲士听了,大感惊异:「夫人怎知?」
我闻言,面上有些发烧:「我家中就是做菽饼的。」
「另外,你们若长途跋涉,可将豆粟用碱水浸泡,煮熟了晾成干粮,可保数月不腐。」
那甲士听了,连连拱手,谢我告知。
短暂的休憩后,车辆再次开拔。
我刚上车,便听身后鸣哨连连,一名鬼面甲士御马殿后,冷叱数声:「来者何人!」
接着,我听到了一道永难忘怀的怒喝。
「光禄大夫瞿晃!」
(三十)
天地苍凉,苍穹深远。
云中不知何时开始落雨,一道人影自远处疾驰而至,身形在雨幕中渐渐清晰。
见数名甲士长枪狙空,严阵以待,我连忙下车阻拦:「列位勇士,此人的确是我旧识,还请手下留情!」
听了我喊话,甲士们鸣金收戈,任那御者匆匆行至面前。
即便在最困窘的时候,他也是体面的,高傲的,从未像今日这般,衣冠尽湿,形容狼狈:「江愁予,你要去哪里?」
「我………」
我戴着面巾,张了张嘴,却不知如何回答。
长随打了油伞过来,却被瞿晃一手制止,就这么昂首站在大雨里,嘴里说着话,雨水沿着嘴角一路往下淌:「你可知我回到滁州,第一件事便是去瞿宅探你!」
「为何要探我?你已有了新妻了。」
对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,声线在雨声中破碎:「不,在我心中,你仍是我元妻!你再等几日,我必重新迎你!」
「……..」
我闻言,顿觉荒唐:「休便是休,怎能出尔反尔?」
雨势愈发瓢泼,那线条优美的嘴唇在雨幕中不停地张翕:「我休你,也是为了护你!」
「她监视我的一切,从庙堂到内宅。如今圣人已殁,贵妃失势,县主已被我软禁,她再也不能逼迫我了!」
见我沉默,眼前这人一步步向我走近,口吻悲凉:「我知你温和良孝,是不可多得的贤妇。」
「三年前,我去上京士族中奔走,全是为了生计,如今我已是光禄大夫,年俸百石,往后余生,你不必再住陋屋破宅,也不用亲自侍奉婆母………」
「若我不愿再做那个『贤妇』呢?」
「什么?」
「我不愿再做你身后那个沉默的妻子了,瞿郎君。」
我垂着目,低着眉,躲避着对方殷切的目光:「你什么都想要,高官厚禄,温顺良妻,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?」
瞿晃闻言,不可置信地停驻脚步:「江愁予,你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?若不是心中有你,放不下你,我又怎会给你送钱送宅?」
见他咄咄逼人,我连忙躲入车中:「瞿郎君,请慎言。」
「愁予………」
「莫唤我闺名了,我已嫁予他人。」
「………..」
片刻后,窗外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质问:「不过区区数月,你已琵琶别抱?!」
「江愁予!你下车!下车见我一面!」
在对方陡然严厉的质问里,我匆匆吩咐甲士开拔。
车轮铎铎,溅起漫天泥浆,驶远了再回头看,那惨白的人影仍紧跟车后,呼声破碎。
「江愁予,你回头!」
伴驾的甲士频频回头,面露疑惑:「夫人,那位瞿郎君……..」
我摇摇头:「他不过是难以面对妻子的强横,不得已怀念我的温厚罢了。」
「速速前行,他不会跟多久的。」
「……..是。」
又行半日,雨声渐消,前方渐有人烟,已是抵达了陈郡境外,众甲士纷纷下马,改换形容,将原先的甲盔更成布衣,旌旗藏于箱底。
这原本黑沉沉的车列摇身一变,忽然成了一支商队。
回首再看,那人影早已不见。
(三十一)
车轮铎铎,马车一路驶入城中深巷,只见巷尾一座高门,门口两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,廊前挂的红笼被夜风吹的摇晃,一只狸花大猫「喵呜」一声擦腿而过。
我下了车,便见四人迎在路中,其中两个还是我熟识的,杀墨和杀砚。
另两名文士状的中年人立于左右,为我安置了阿耶,行止十分礼遇,我感激涕零:「你们两个,必然就是杀笔、杀纸了吧?」
二人闻言,面容颇为惊异:「夫人怎知?」
我默了一会,笑道:「好名字,自然过耳不忘。」
另一头,杀墨和杀砚两人道:「夫人稍待,扁鹊已请到府上,晚些便来看诊。」
闻言,我心下感动,躬身长揖不起:「多谢你们了。」
几人见状,连连拱手:「不敢当,我们不过是照郎主的吩咐行事罢了。」
这宅院古旧,除了给我收拾出的一处干净厢房,到处都是一层浮灰,我在满是回声的长廊逛了一圈,心下怅然若失。
两名女御轻声安慰:「老郎主与郎主大兄早带着仆人去了洛京,留在陈郡的只剩一些老人,是以宅子失了人气。」
「是呀,待郎主回归,定会与夫人相聚的!」
见她们言之凿凿,我唯有点头。
就这样,我带着阿耶,悄悄落户在了这个深巷。
(三十一)
数日后,在几名良医施针下,我阿耶渐渐清醒,甚至能自己扶着拐杖在院里慢慢走动。
见他身体日安,我心下松快许多。
实际上,除了宅院里人烟稀少,日子有些寂寞之外,这里的生活要比滁州好上很多。
无聊之余,甚至有心情招猫逗狗。
「小咪?」
闻我呼唤,那大猫受惊似的直往前蹿。
猫似主人,这狸花猫也和他的主人一样,有一副湛绿的眼,我忍不住追上去:「喵呜,你是他养的小宠吗?」
那猫沿着长廊往前跑,扫把似的长尾直直竖在空中,我一路分花拂柳,不知何时已到了另一处院落。
此处两扇低矮厢房,门户紧闭,透过虚掩的门缝,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。
猫不见了。
门缝里的人影走近了,却是一个披头散发,形容清瘦的年轻女人,那女人手持木梳,正对着墙壁一下、一下地篦发。
我正欲上前,却忽然被人从后按住了肩膀,吓得差点大叫!
回身一看,却是之前见过的女御,对方面带疑惑:「夫人,你怎的在此?」
我勉强笑道:「误入而已,马上走了。」
出了院子,那女御拿出一把青铜大锁,立时将院门锁住,见我神色疑虑,对方笑道:「这里是琚夫人住所,她喜静,您平时还是不要过来了。」
回想那女子清瘦年轻的形容,我讶道:「琚夫人,她是……..」
女御回道:「夫人勿忧,不过是郎主的房中人罢了。」
我闻言,默然不语。
(三十二)
翌日,我正在廊下为阿耶缝补,便见杀墨杀砚两人相携而来。
「这两日,为何没见到杀笔杀纸两位文士?」
两人踟蹰一会,方客气地回复我:「他二人是幕僚,郎主既往洛京,他们自然紧随其后。」
「嗯。」
我应了声,便继续缝手下的针线,心思却已越飘越远。
正午,阿耶吃着茶饭 ,忽然叫着要喝酒。
我带了两名女御上街,刚打了壶酒,便见当垆的两个大娘笑眯眯地下了店帘,店内随即走出一人,此人头戴方巾,两鬓染霜,却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。
只见这老者豪饮一碗酒,将陶碗丢还给主人,十分爽朗率性,堂下坐着的酒客轰然叫好。
「这是作何?」
我问那两名女御,她们却面有揶揄,掩口胡卢:「夫人竟没听过传奇?」
「陈郡每个酒馆都有这种说书人,只是些不得志的士子臧否人物罢了。」
正说着,那老者已然胡子一抖,惊木一拍,直接入了正题。
「话说圣人殁后,那西贵妃不甘垂帘,竟悍然夺嫡,若非王司徒与鬼眼将军一文一武,里应外合,辅佐少帝登基,我大邺必然再掀战火!」
他这一开口抑扬顿挫,堂下喝彩连连,很快便丢了满满一台的铸钱。
我从未听过传奇与评书,正来了兴趣,那两名女御见状,也只得提着酒壶在原地等我。
「再说那鬼眼将军头角峥嵘,紫衣金带,真真是一位杀人无数,也一生富贵的大丈夫,自及冠来一战成名,入京请封,脱帽露顶王公前,众臣跪拜,从此统塞上城九十,带甲八万,革车六千,官拜车骑将军!」
「只是他出身神秘,老朽我也是多方打探,才捕了些风言风语啊!」
说罢,这老者叹了口气,眉头紧凝,显然是要吊人胃口,堂下顿时嘘声四起。
「叟!再多讲讲『鬼眼将军』吧!」
「是也!据说将军天生神力,一双鬼眼,乃是胡姬之后………」
「好罢,好罢!只是此事离奇,需从他出生当日说起!」
那老者又豪饮一碗,声音变得低柔沉下:「再说那鬼眼将军,其母只是一低贱胡姬,一场酒宴之后,为家主孕了麟儿,因他双瞳异色,曾被其父兄丢到山后狼窝。」
「幸而三天之后,家中祖母心生不忍,命甲士前往捡拾,怪乎狼母不食之,反跪乳之……..」
老者讲着讲着,故事的走向变得诡奇了起来,堂下众人却不管,仍旧听得有滋有味。
我有心听他再讲些洛京风云,却不意对方颠来倒去的,讲的尽是些狼母狼子的故事,不禁有些失望。
两名女御见状,三催四请,终于将我拉走了。
然而,刚到长街上,尽头忽然驶来一辆高大马车,左右车辕各站一名高大甲士。
我见那车来势汹汹,连忙避让路牙,不意那甲士忽然勒停了马匹,一手指我:「就是她!」
我一惊,已被那人挟住肩膀,飞快捉进车里,两名女御在车后徒劳追赶,惊叫声渐渐杳然。
再看车内,对方手握书简,一袭云白,眼波微澜。
「江愁予,你不见我,我自有法子见你。」
(三十三)
见那熟悉的面孔上洋溢着自得,我瞬间心火直冒:「瞿晃!你怎如此无赖!?」
「你我虽为夫妻,三年时间却形同虚设。」
面前的人将书简搁至一边,一展袖子,神情是罕见的温和:「看来,你不了解我,我也不了解你,你不知我行事手段,我不知你性情坚忍,竟能借他人之势逃出滁州。」
我紧贴车壁,口吻防备:「这都是托你的福。」
闻言,瞿晃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,须臾间又恢复成八风不动:「放心,你一日是我妻,便一世是我妻。」
「现在说这些,还有何意义?」
对方眼神些许兴味:「你跟我回去了,自然知晓意义。」说着,他忽然伸手,撩起了我一边额发:「可惜,愁予如此颜色,我竟叫你守了三年的空闺………」
我被人近了身,吓得连声大喊:「你若敢动手,我丈夫定会杀你!」
瞿晃唇角微扬:「我现今是光禄大夫,谁敢杀我?」
「旁人的确不敢。」
我回忆着那评书人的说辞,磕磕绊绊道:「可、可我嫁的人位高权重,紫衣金带,是一位杀人无数,也一生富贵的大将军!」
「呵,大将军?」
瞿晃冷笑一声,不置可否。
我别无无法,唯有咬定了不松口:「他年少英俊,自及冠来一战成名,王公敬畏,众臣跪拜,是大邺最顶天立地的大丈夫!」
对方闻言,嘲弄一笑:「你口中之人,朝中倒的确有一位,他行事凶煞,杀人如麻,民间辄呼为碧眼鬼,其名可止小儿夜啼。」
我连忙点头:「没错,我嫁的人,就是这位誉满中原的鬼将军!」
「是么?」
瞿晃闻言,笑容变得更深:「此人如今在洛京,正与家中嫡兄斗得你死我活,恐怕不久后便是一具死尸了。」
「他死了,你无处可去,依然要回到我身边的。」
我只管信口胡诌,哪管洛京里死的是谁,他见我神色如常,悠然笑道:「所以,你在说谎。」
「我没说谎!」
「有何凭证?」
笑话。
天下的凭证那么多, 他难道样样识得?
想到这里,我一咬牙,伸手去腰间解下那枚碧绿的玉珏,缓缓递到对方面前。
对方先前还目露轻视,只粗粗扫了那块玉一眼,神色登时变了。
「下去。」
「什么?」
「我说下去!」
听他连声怒喝,我吓了一跳。
行驶中的马车渐渐停下,不待完全停稳,我便急忙跳下车,落地时甚至崴了脚。
再回首看,那车舆已如风驰电掣,扬尘而去。
(三十四)
入夜。
我一瘸一拐地蹩回老宅,却见杀墨与杀砚二人于大门口匆匆套车,有些莫名:「夜已深了,你们不休息?」
杀墨见是我,神情一惊:「我们去找郎主……..」
话音未落,便被杀砚兜头拍了一巴掌。
我疾走上前:「他如何了?」
杀砚见我步步紧逼,讪笑道:「郎主在洛京,刚被圣人擢拔,我等盘桓陈郡日久,合该早往他身边去。」
「哦,这是好事啊。」
我说着,便一提腿,稳稳坐到车前:「既如此,也将我带去吧。」
杀墨见状,连连摇头:「夫人不可!郎主在洛京群狼环伺,自身难保,何谈分出精力照拂夫人?!」
杀砚见杀墨和盘托出,叹了口气:「之前郎主会逃到滁州,正是被嫡兄刺杀重伤,如今他被圣人赐了战勋职田,老家主却让他禅与兄弟,否则便是不孝不悌,正是图穷匕见的时候!」
洛京、嫡兄、你死我活……….
听他们这么说,我终于明白,瞿晃为何一看那玉珏就变了脸色。
我思忖半晌,缓缓道:「可万一他赢了呢?」
「他若赢了,那便是家中独大,从此再无牵累,是不是?」
两人沉默。
「所以你们留在此地,是受了慕容垂的命令,他在洛京官拜龙骧将军,身旁的人定然一同加官进爵,而你们身在陈郡,却两手空空,一无所有……..」
杀墨闻言,勃然变色:「夫人怎可如此说我们?」
杀砚见他情绪激动,连忙按住了安抚:「你怎的没有一点城府?」
又朝我冷道:「夫人不必激将,若您执意跟来,回头郎君问责起来,我等是要褪层皮的!」
我淡笑一声:「此言差矣,你们带着我,尚可将责任推在我身上,可若是撇下了我,而我在陈郡出了差池……….」
话音落下,两人顿时面面相觑。
(三十三)
所幸,陈郡距洛京不远。
「崤函帝宅,河洛王国,」说的便是这天下王都的皇城。
这里街道通敞,纵横交错,城门贯直,足容九车并行,两侧布置官署寺庙,坊墙内深宅大院、豪奴成行,牡丹丛开,香风数里。
暮色已垂,御街上仍然行人如织,摩肩擦踵。
我掀开车帘,眨也不眨地观望着长街景色,杀砚在前面低声道:「夫人,前方就是司徒府、并太庙太社,过了此处,前面便是郎主的府邸了。」
「嗯。」
能在此处有宅,可见慕容在洛京已成著姓。
车轮笃笃,渐渐将一众府院抛在后面,然而不过一炷香时间,驾车的两人忽然勒停了马匹,
「怎么了?」
我下了马车,却见对方目视前方,面色大变。
不远处高门轩敞,上陈白花,一行女御披麻缟素,手捧执绋鱼贯而出,身后数名挽柩,只听挽歌阵阵,哀哭遍耳。
我懵了:「这,这是谁的奠礼?」
杀砚杀墨互看一眼,默然不语,他们似乎同时保有一个秘密,是我所不知情的。
「你们不说也无妨,我自己看。」
我说完,不顾两人在身后狂呼,便疾步冲入了那高门里。
穿过影壁后,一路上几名女御被我惊吓,纷纷避让后退,内门走出两个熟悉的文士,却是杀笔杀纸两人,两人见我直直走入厅堂,面色一变。
「夫人怎来了?」
我愣愣地看向廊檐上方,只见两道长长的白色奠带垂落两旁,厅内摆着一张半人高的漆黑棺椁。
耳畔人声嘈杂,声音忽然大似惊雷,忽然又细若蚊蝇,每一个人都在说话,表情却模糊不清。
我默默望向那黑棺中,那人双手置于胸前,不冠不束,眼底绀青,嘴唇如枯萎的花瓣般苍白。
再摸向那宽阔的胸膛,确然冰冷彻骨,毫无起伏。
无论何时,总是死去的人最解脱。
数月以来,我不是不眠不休地赶路,便是照料昏聩的阿耶,如今这人将一切置之脑后,从此大梦不醒,却留我在世上苦苦煎熬。
此刻,再看向棺中的人,忽然便觉得有些羡慕。
甚至想与他一同去了。
只是这棺椁似一道小银汉,隔开了彼此,终究有些碍事。
众人眼睁睁看着我爬进了棺材,俱是惊骇瞠目,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,而我爬到棺底,枕在那毫无回应的人肩上,渐渐在浓郁的困意中闭上了眼睛。
睡着了,便能忘怀一切苦痛。
不知过去了多久。
睡意昏沉,昏昧之间,枕畔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,盯着我熟睡的面孔,双唇轻动,一字一字,清晰得如清泉滴落岩上,铿锵穿石。
「你的心意,我已知了。」
一个冰冷的吻,轻轻地落在我唇上。
令人不寒而栗。
(三十四)
我渐渐醒转,面前是浓郁缭绕的清烟。
起身四看,壁上刻有百千座佛,面前一面深龛,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灵牌。
不远处的矮榻上,一人懒懒倚着青竹熏笼,手里拿了一本《金刚经》,身侧一樽细长香炉,两只大袖清芬异常。
烟雾中,他面容俊美,眼尾修长,有君子的模样。
我茫然:「我这是死了么?」
对方见我醒来,放下了手中书简,反朝我伸展双臂,一双眼看着我,蕴着无限怜爱与期盼。
「来。」
他伸手一带,我便身不由己地被他牵系。
穿过灵堂,是一道清寂无人的垂花门,里面一处花草掩映的厢房,十分玲珑可爱。
进门一台鸡翅木小桌,摆着几道精致小菜,慕容垂斟了酒,我接过来,一口饮尽,忍不住啧啧称奇:「地下的交杯酒,喝起来也甜得很。」
「是么。」
我注意到,他的声音并不像在滁州时那么沙哑难听了,反而优美而清润,透着一股涌泉般的沁凉感,令人浑身酥麻。
然而,不等我仔细分辨这之间的区别,对方已然趋近了身子:「给我也尝尝。」
交换中的酒水果然又醺又美,像一盏醇酒泼散了春风。
如此两三杯下去,我已醉得抬不起头,甚至看面前的人也有了几分重影。
身前人将我往怀里一拥,往前几步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绸,绣花被面上铺着满满的红枣花生,一颗漆黑东西滚到我手边,却是颗圆滚滚的大桂圆。
掀扬的帐幔中,慕容垂卸了头冠,长长漆发顿时披泄而下,眉毛往上挑,又乌又浓,眼角湿红,一双碧眼却清澈见底。
我伸手摸上那双眼,忍不住感慨道:「这怎能是鬼眼呢?」
「怎么?」
「………分明是含情眼。」
话音未落,对方俯身而下,大手抚上我的脸,眼梢红软,声线却有着动人的低沉。
「从今往后,你要唤我夫主了。」
死后的世界如此惑人,竟如坠入深湖一般,叫我沉溺其中,再难醒来……….

未完待续,,,,
文章名称:《深院无穷碧》
情趣用品,延时产品,各种都有,添加 微信:yztt15 备注:情趣!
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181995.com/4775.html